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甘懷真老師演講紀錄

  • 作家相片: 張存一
    張存一
  • 2019年7月22日
  • 讀畢需時 6 分鐘

已更新:2019年9月2日

紀錄人:張存一、曾信豪


  甘懷真老師為台大歷史學系教授。本次營隊有幸邀請老師演講授課。老師本次演講大致達於兩個層面:一、釐清史學者的基本書寫原則和關懷;二、以史學者的眼光討論「東亞世界」中的諸多課題。


一、史學者的原則與關懷

  演講之始,老師播映一張投影片,上面是台灣在黨國威權時期的老照片:青年學子由教師帶頭,為蔣介石祝壽。「大家看到這張照片,或許又要導向有關威權政治的思路」,老師說:「但我更好奇的是,領頭的這個老師在想什麼?底下的學生又各自想些什麼?他們為什麼這樣想?」看似均質的照片中,每個人、每個人群,都有自身複雜的脈絡,同樣的行為反映出的,可能是人如何應對各種不一樣的境況(condition)。從對這些相片的思考,老師導向歷史學的基本關懷。

  「歷史學,要書寫人民的歷史。」相較於傳統史學所塑造出,有如神鬼的帝王將相、著重於物卻不知使用者與創造者的博古學,或某些扁平空洞、泛無焦點的歷史概論。老師強調,我們應該關注被史料忽略、隱蔽、淡化或標籤化的人民:他們究竟在什麼樣的境況下得以如何行動?這些行動帶給自己和他者什麼樣的新境況?回扣開頭所云,歷史學嘗試理解「複雜的時空」,在這樣的基礎上,更嘗試審視歷史行動者的軌跡,理解人「何以這樣做」,這兩者互相補足,而始終以「人」為關懷所繫。

  「歷史學很有趣,但歷史學的目標不是為了有趣。」老師指出,歷史學是一門專業學術:史學者理解複雜的時空,並非以塑造津津有味的、感動人心的故事為職志,否則竟與說書人無異;歷史學事實上具有更嚴肅的標準。

  老師一再強調:歷史學欲處理者,不是「簡化的時空」,而是「複雜的時空」。此二者差別何在?「簡化的時空」往往任某些非實證研究所得的理由,影響史料編纂和判斷的過程,賦予歷史以「應該怎麼做」的預設,就像前面提到的「故事」,為引起讀者注意而嘗試展開較簡單的、較戲劇的人事物圖像;「複雜的時空」則更想明白歷史行動者「何以這樣做」,嘗試拋下研究者心中既有之框架,並從紛然繁複的脈絡中理解行為背後的因素、理由。

為了探索歷史時空的層次和複雜性,老師指出歷史書寫的以下幾點原則:


1. 從事實出發,歸結於事實

  史學者往往從散亂的史料開始研究,即一堆沒有秩序、關係不清的「事實」(fact),但對這些事實的研究,不應朝向某些抽象的、玄想的甚至是倫理的論述,所謂「歷史教訓」或「借鑒」,乃至超越特定歷史時空的「精神」與「律則」,都是脫離歷史事實而生成之論述,非史學者主要之關懷。出於未經研究的、散亂的事實,歸結於研究過的、呈顯出複雜時空脈絡的事實,方為合格的歷史學研究。


2. 得出事實是困難的、需經批判的過程

  過去的事實似乎就在材料之中,但理解、挑選、組織和解釋的過程,卻沒這麼容易,史料之於研究者欲理解的時空究竟有何意義?材料本身無法給出回應,須經文本批判、理性思辨的過程方可能明瞭。缺乏問題意識的考索或不經批判的史料排列,誠不具備歷史學的寫作品質。


3. 只有通過史料方能說話

  從事實出發並歸結於事實,並以批判性思考連接論述的起始與結束,在這歷史書寫的整體過程之中,老師又著重指出,史學家不能片刻離開史料;只有透過史料,才能解釋疑問、開展方向。脫離史料的構想、沒有證據的推斷,即使再合理、再感人,都難以做為史學書寫而成立。「很多人都稱台大歷史是史料學派,」老師笑說,該指稱雖非嚴肅的學派定義,卻反映出史學家最為普遍的原則。


二、形成與重層:東亞世界的開展

  在澄清歷史學的基本原則和關懷後,老師繼續透過他對「東亞世界」的理解,講解複雜的歷史境況如何形成,從中我們又看到什麼樣的人與生活。

  何謂「東亞」?今天理解的「東亞」,通常是中、日、韓、台灣等構成的地理區塊,但以上提到的所有國家,皆是在近代才發展出來的,那麼,「東亞」這個概念,又和相關空間更古遠的歷史有何關係呢?即使只就近代來看,冷戰格局崩解後,世界各地復陷入小規模而連綿的衝突中;二十餘年內,只有「東亞」維繫了大規模的、國家層次的和平。這不禁令人思考,「東亞」是否也具備某些超越現代國家的複雜關係,使此地理區塊不只具有當下國別之意義,而存在更深遠的歷史背景。於是,便有從歷史學角度理解「東亞」的必要。

  要理解「東亞」這個概念,必須回頭問:這個概念如何被提出?在提出之前,又由什麼概念主導著「東亞」所對應的研究時空?老師指出,我們所熟知的「中國史」、「日本史」、「韓國史」等,和所謂「德國史」、「法國史」等,皆是所謂「國別史」。源自十九到二十世紀的民族主義(nationalism)史學思潮,以既有國家領土為界,嘗試論證該領土內部之「民族」如何逐漸搏成,乃至如何在今日世界具備「偉大」等性格,其書寫無不透露出化約的、單線演化的觀點框架,忽略古代世界中根本不存在現代國家邊界的事實。更甚者,民族主義史學往往反過來支援國家意識形態之建構,亦即,在發揚民族煌煌過往時,國家也得以藉由民眾對民族的熱忱與歸屬感整合、支配之,從而使國家空洞的整體意志凌駕、甚至消滅絕大多數民眾的理性思考能力,妨害了民主政治的健康發展。引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主要國家,便具有民族主義色彩濃厚的史學書寫和政治意識形態。

  今天我們所談的「東亞」,基本上便是基於對民族主義的反省而產生的史學觀點。拋棄以國家為範圍之民族、或民族間共榮之神話等預設,重新思考在所謂「東亞」區域中,到底曾生活過什麼樣的人群?這些人群的行動、發展與互動又如何逐漸構造出我們所認識的「東亞」?「東亞」與歐亞大陸的其他地區,如「內亞」、「南亞」等等,乃至世界其他地區的關係,又如何建立且變遷?


抽掉今天所理解的國界,從何估量「東亞」的邊界? 我們必須回到歷史中,考察人的行為如何通過複雜的時空脈絡,構造出「東亞」的區域特色。 圖片來源:https://ameblo.jp/worldhistory-univ/entry-12379213932.html

  回應這些問題的一個重要概念,就是歷史的「形成與重層」。

  何謂「形成與重層」?老師舉了一個簡單的例子:假設今天有一文化群體A來到某某地,開始生根擴散,接著,又有群體B進入,一樣開始擴散,隨後,群體C也出現了……。這些群體不會彷彿事先分配好地各自劃地相處;相反,人群在流動時,或也與原來的群體發生分裂,而與來自其他文化的人群相互結合,久而久之,這塊土地上或許就出現了文化群體AB、文化群體BC、文化群體ABC……。從這個簡單的例子進一步推展,歷史時空基本上便是不同政治、文化的人群形成、流動、衝突、融合或分裂的結果,而只有回到對特殊時空的探尋中,才可能理解這些複雜脈絡的型態和變遷。


「形成與重層」示意圖。紀錄者自製。

  「形成與重層」既然指示這麼複雜的研究途徑,「東亞史」的確切研究成果又是如何呢?老師舉日本東京大學重要學者西嶋定生氏所界定的「東亞世界」為例:西嶋氏以律令制度、漢字、儒教與佛教四個元素為「東亞世界」的共同特色。而在這種看似化繁為簡的論述下,學者嘗試做到的,卻是指出四種元素如何發生、流布、被接收、重新理解與構造,終於被接納進各區域的時空脈絡中。於是如宋帝國的儒教、同一時間日本的儒教、朝鮮半島的儒教……便各有面目,各具歷史;但差異中又存在著可互相聯繫的共同語彙和交流歷程。


  「東亞」內部存在著複雜的形成與重層脈絡,而進一步說,難道「東亞」與世界上其他區域之間,就沒有類似的關係嗎?「地球是連在一起的!」老師說。

  二十世紀初曾經流行過一種「人類西來說」,在民族主義思潮下,成為西歐人民論證東亞文化來自西方的論據;該說於今已被棄用,取而代之是捨棄國族疆界的「新西來說」。該新說強調人類始祖從非洲一波又一波、分成各種人群往外遷徙,數千百年、好幾世代,彼此之間貨也經歷了複雜的互動與分合,在世界各地逐漸發展出不一樣的文化。這樣的說法讓我們擁有更具彈性的視角,來思考一個區域內的各種人群。老師也談到之前流傳埃及人和南中國地區人群的文化關係,「我可是相信的喔」老師半開玩笑地說,或許有些人真的從埃及出發,乘著漂流船,在世界各地停泊、繁衍生息,他們造船的技術又被後代留住,又往外漂流,就這樣,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今天稱為南中國的地方,便留下像造船技術這種,微弱但類似的文化印記。

  乍聽之下,「埃及人和中國人有文化交流」可能是一個近於荒謬的論斷;然而若我們將文明和現代國家的邊界抽掉,人群本來就在不斷地移動與變化,不斷跨越任何已知的、後設的邊界,與他人交涉、疊加,甚至形成新的人群。此中不正體現出開頭所講:複雜的時空境況和其中人的行動嗎?從台灣到東亞,從東亞到全球,歷史學給予我們一個紛繁而開放的、以「人」為主角的世界。


補充閱讀:

甘懷真老師所撰寫之史學營演講補充文章,轉載自甘老師的部落格《 甘懷真的台大網誌 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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